桃鹿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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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浅逢糖

1

廿五岁那年,陶路田遇到天劫,天劫的意思就是人人都得受,只是今年轮到他。一道霹雳惊雷打下来,大家集体屁股开花,平等的最好体现。

陶路田从五岁起就开始在深夜里等待这道劫,远比他知道马车轮的横截面结构要早三年。他清楚终有一天那颗童心会被雷劈得稀巴烂,酿成酱,挤成汁,涂在地上湿漉漉一滩,混着眼泪在日光下晒,蒸发后什么都不会留下来。

若要结出金丹,受天劫只是起初一个坠小不过的考验。有了金丹,自然可以高飞,只是失去的人事无法重来。世事难有两全。

人生规律,一场游戏,按部就班在生活漩涡里浮沉,修仙者的宿命。

至于为什么陶路田受天劫时是廿五岁——一般大日子都得是双数,好事成双,齐齐整整,因为他遇见的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有可能陶路田历劫时根本不是廿五岁。


2

听见锐利风声,一支千里箭冲破窗框,陶路田吸了一口装满糖的烟枪,回头看见箭尾上的猫头。

临安程氏家纹。

地上躺满了千里箭,密密麻麻,安静无声,似冷酷银针。

陶路田挥了挥手,千里箭寄来的信开始自动播放内容。声音是陶路田自带的南蛮官话,颇有些不堪入耳,南蛮人讲官话很少会刻意把字音咬准。

程入梅常常以此嘲笑他。程入梅人长得俊秀,话也说得温柔,柔柔软软似拂过江南水面的一缕风。不显娘气,只觉文雅。

陶路田比不上他的地方远不止无法练出的八块腹肌。

来信都是好话,乐乎亭的读者表示关心慰问。陶路田停更那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云梦双杰同人时,没有明言告知读者他得去历天劫,言辞含糊造作如同失恋需尿遁。

喜欢的人瞧不上他,要修的术法被师父怒斥不合格,都是十来岁时的伤心事了。


3

听见好话宽慰,已知被人牵挂,多少也好,总应该欢喜。陶路田知道自己需要回信诉说些被爱的喜悦和跪谢,奈何无言以对。

他的手在空中胡乱一抓,自动播放瞬间消音,他受够了自己言不由衷的声音。

陶路田重新拾起烟枪。

历天劫实际上并不意味着被天打雷劈满身是血倒在旷野奄奄一息,只似排队验血,伸出手被针戳个小洞,血没冒出来,心却被冲开一个大洞,五感封闭,情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逝。

最终只剩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他蹲在地上,木然地用手拼命在地上刨,试图捕捉回铺散一地的逃逸情绪,像从水中捞天上月。

历劫的间接后果是陶路田失去语言表达能力。

这就麻烦了,意味着靠手换饭吃的他被命运的网球拍一掌甩到围墙上,面临失业危险。


4

陶路田吧嗒吧嗒地吸着糖烟,休养期间,他莫名其妙嗜糖如命。

修文科仙的人,为了追求古怪灵感,各自有瘾,譬如性爱和烟酒。

陶路田见过许多同门在揪秃自己脑袋后跑去廊下吞云吐雾俯瞰江山,好似一切烦忧就此烟消云散。

在他出游临安,寄居在程入梅府上时,两人在某个深夜一同穿过幽黑连廊。

漆黑难视物,谁也没有率先燃起火符。

程入梅在黑暗中燃起一点火星,同陶路田说,这是高公子送他的烟。

他们俩和高公子之间的纠葛,属于另一个故事。

陶路田冒昧询问,无礼索要,向程入梅乞讨一口直接的二手烟。

你不要被呛到了,程入梅说。

陶路田草草乱吸一口,尝不出什么特殊滋味。他不爱抽烟,因为他学不会点火,一个常年需要借火的人永远做不到自己摩擦生热。

烟气在夜幕化开,那晚是个平安夜。


5

磕糖是个稀罕爱好。

仙门中,糖比烟酒都珍贵,否则也就不会出现小恶霸薛洋因为一颗糖爱上一个人之类的旷世情事。

修仙之人,终极目标就是练得旷世奇功,延长生存期,提高生活质量,抗糖化乃本质需求。若是染上磕糖恶习,终身难戒,水池一边入水一边放水,等于自毁修行和容颜。

从前,陶路田相当爱惜自己的尊容和羽毛,乐乎亭上不平坑,犹如在脸上留坑般难受。他的脸是可帅可不帅的,正如他的文可好看也可难看,相当主观。

此刻他顾不得这些了,没头没脑地对糖一顿乱磕,容貌和前程,全都抛掷九霄云外,通通作了纸钱。

嘴甜治不了心苦,只能导致烂牙。

对任何人事成瘾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6

当陶路田抽完第五杆糖烟时,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必要读一读程入梅的来信。

他搁下烟枪,从榻上坐起,走到窗下,捡起那根猫头箭。

对程入梅的信,他着实不愿意使用自动播放功能。程入梅写的字,用陶路田的南蛮官话大声朗读,发生这些事大家都唔想。

寥寥数语。

“难受时可以同我聊天,我们可以千里传音。”

陶路田心中十分平静,他的感知尚未恢复,麻木不仁。

他捏着信重新瘫倒在软塌,给第六杆烟加满糖。

深吸一口糖烟后,陶路田将程入梅的来信又看了一遍。


7

两个人的熟悉度为零,老派又安全的通信方式当然是千里箭,不想搭理时还能当作邮政渎职,真心错付。

但当彼此熟悉度无论主动被动地点满三颗半红心,解锁最熟悉的陌生人成就,就可以启用千里传音功能。

千里传音恐惧症,当代修仙人的时代病,为了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小事发动急call的人,除了情人还可能是老板。

初相识时某个寂寥深夜,陶路田贸然对程入梅发动千里传音。程入梅欣然接受,两人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痛诉二次元革命家史。

陶路田为何突然僭越打扰,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当他知道程入梅其实对千里传音深恶痛绝,已经是两人相交很久后的事。


8

程入梅在上一封来信中写道,临安的桂花开了。

陶路田的信回得很迟,请程入梅折下一枝用最好的马跑来。

一如既往,他没有明言自己是否喜欢桂花。要求倒是提得狂妄刁蛮,他处事一贯圆滑,不知因何屡屡失礼。

南蛮人善吃,一天十六顿可不重样,但论及桂花类吃食,还是程入梅那边的做得精巧。那回告别程入梅后,陶路田与同门继续游历金陵,两天内进食三碗桂花糖芋苗,惊为天人。

他向程入梅索要桂花,为的是想做一份桂花抹茶椰汁糕,这份小心思陶路田没有说出来。

水滴敲在被褥上的声音很沉重,像钝刀闷闷捅进心底,又似像抡起一柄铁锤敲在砖地,哐一声炸开裂痕。


9

夜已深,月亮应是很圆,陶路田猜想,他仍旧懈怠疲乏地躺在塌上。

糖瘾一阵一阵地袭来,抓心挠肺,脆弱时从前的懊悔与愚蠢全都趁虚而入,似一团凄厉的火,煎熬他的心肝。身体坍塌,心在萎缩,外皮烤焦,内里或许还残留了些渗了血的柔软,这让陶路田不由自主地想起柔滑鹅肝搭配脆面包。

他畏惧入梦,亦不敢醒来。今天和明天的交界,伤痛时最难度过。人总是要走到明天去的,陶路田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接受起来很难。

不久的将来,或许他会痊愈,但那个瑟缩在童年记忆中不断悲戚哀鸣的那个小男孩不会了,就在历劫那天,陶路田的童年已彻底宣告终结。

他的糖已经早早吃完,该怎样度过这个长夜。他心中尚有许多已无归途难以言说的爱,又将如何蹉跎此生。

惶惑中陶路田想起程入梅,像回忆起照不进长夜的月光。


10

天快亮时,陶路田起身,弯弓搭箭,朝着临安的方向。

在信中他什么也没有说。能真正捆着巨石坠入心潮长河的话,从来都是写不下来又说不明白的。

流光一现,挽弓如满月,风中似有桂花香。

濒临失智的陶路田,脑海中无端浮现一句乱点鸳鸯谱的诗。

相思相见知何日,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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